那双凤目转向他,终不置一词。
她不活在史书上,她活在当下。
史书上留名的只有帝王将相,死百万人千万人也无非一笔带过。
如今之人读史书,想那昔日周始皇帝伐七国、大一统,自然高当时人一等,认为在席卷天下的战祸中死的平民都是逃不开一死且死得有用的。
但她不活在也不愿活在史书里,她与当今天下,百万千万蝼蚁凡人一样被裹挟在大势的洪流中。
能阻挡一次生灵涂炭的战祸她就会阻挡一次,哪怕是逆流而行,哪怕终有一日她力竭之时大势所趋战祸仍要来临。
但她若能阻十年、二十年、四十年,能阻四十年,就能给当下世间活着的千万人没有战乱灾劫的一生。
生在乱世,能有片刻偷安已是弥足珍贵。
此时此刻,北风中北汉宫城外三十万众仰望出征的旗帜,竟都想起了流传的歌谣:“父从南征行,家中六畜不蕃息……夫从南征行,家中妇女终日泣。”
那歌谣不被唱起,却仿佛已经弥漫在风中。
征战过的人想起边塞夜色,想起凄清寒夜中如何思念亲人,侥幸生还,又是怎样闻说自己被亲人思念;未出征过的人又想起作别时的肝肠寸断,父母妻儿,兄弟姐妹,劳作渔猎放牧也可以养家度日,为何一定要踏上中原的土地?这样多的人都迟疑困惑,巨大军阵之中,只见一袭孔雀裘的女人仍向前行,她所过之处,所有人都不禁低头为她让路。
甲胄的兵士填满宫城外,却为她让出一丈宽的通道。
瑶昆却叫道:“拦住她,放箭!”
他身边的武士都张弓搭箭,箭尖指向她的背,千百人中却只有一人敢放箭。
那长箭离弦,带数十石的劲力追她背影而去,五百步内可以射穿躯体,只要刺入身体,便自然卡入骨骼,要取出势必伤筋动骨。
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,心神追随那支箭,瑶昆眼见那支箭追上她,心头突然剧痛,犹如活生生将他劈成两半。
一半是隐忍多年,终得大权在握,憎恨她毁坏大计的野心勃勃的汗王,另一半却是多少年前,那个为她牵马,发誓要报复所有欺辱过他的人,却绝不伤她分毫的少年。
他大叫放箭时是北汉的汗王,可目光追随那只黑鹰羽箭,心中剧痛痛得心跳都停下时,他又变成昔日的少年。
她像当年离开骑场一样,再一次不留恋地离开他。
上次她离开时,他心中知道他和她还是有以后的,他是有机会和她在一起的。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有机会变成了没机会,他与她之间彻底不可能了?但即便如此,他心底仍不想伤她。
一支箭放出,被瑶光姬所震慑的武士们纷纷回神,千人之中又有人要从命放箭,瑶昆却道:“住手——住手!”
叫到最后,声音暗哑,他不想伤她,却仍是伤了她。
正在此时,那锋锐箭尖即将刺破孔雀裘,却被她左手握住,她不曾回头,反手掷出,那一支箭原路飞回,更快更疾,越飞越带一股极大的劲气,箭羽过处两侧的武士都被那劲风冲倒,自离她手中开始,箭过处武士倒成一片,越倒越多,竟成一个扇形,却没有一人受伤。
那一支箭飞入宫墙,竟射向神人殿。
宫墙之后,那箭射入神人殿墙壁,暂时无事。
寂静之中,唯有她道:“北汉国主,中原天子,谁敢引战,便是与我为敌。”
话音初落,神人殿从内向外崩毁,轰然倒塌,神人铜像与铜虎铜豹像都碎为裂片。
宫城外的三十万人只觉地动山摇,回首就见烟尘上冲云霄,遮天蔽日,一座宫殿坍塌在烟尘里。
不知从哪里传来叫声:“国师大人!
这是宗师!
她像国师大人一样成了宗师!”
她竟在一夜之间成为宗师。
就在她断臂的刹那突破了最后一线屏障。
她若断臂,修为大减,很可能数年之内无缘于宗师,若再有意外,或许一生都无缘宗师。
但无情之道是舍,当她连握剑的手臂也能舍去,连定要成为宗师的执念也一并舍去,就最终实现了她的道。
她的道是剑,谈崖刀问她为何学剑,因为剑是王者之器,威力无穷,却以鞘自律。
可以扫尽人间不平事,扶助受欺凌侮辱之人,却绝不损伤弱小。
正如人越有惊世骇俗的能力,越要自制。
她绝不允许北汉国主以她为依恃南征,因她一人,使北汉与中原的大战爆发,使千万平民或士卒死在连年征战之中。
瑶昆极目望着她的背影,只能看见红裙拖地的下摆与孔雀裘,那孔雀裘在日光照耀之下,五色粲然,金光浮动,长发不挽,漆黑如墨,只看她高挑单薄的背影,就是瑰艳异常。
可那最瑰艳之人也最淡漠无情,瑶昆心道:我终于留不住你。
挥了挥手,闭上双眼,在那丹陛之上无力地席地坐下。
请关闭浏览器阅读模式后查看本章节,否则将出现无法翻页或章节内容丢失等现象。